【策瑜】子不语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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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坚的部将里有四个人,是得孙策叫一声“叔叔”的——程普、黄盖、韩当、祖茂。

 

孙策打小生得虎头虎脑,一张小嘴能说会道,时常哄得叔叔们心花怒放。这样的孩子,自然是受尽了宠爱的。而他们愈是宠爱,孙策就愈发大胆,上树掏鸟、下水捞鱼,挖人家的莲藕打邻居的枣,凡是黄盖能想象到的捣蛋事,孙策一件没落下,黄盖想不出来的,孙策也能想出来。所以孙策从小没少挨孙坚的打,有时打得狠了,叔叔们看不过去,抢着把孩子抱出来。孙坚说没事,这小子皮糙肉厚,越打越结实,打结实了,上战场才不怕疼。

 

看着昨天还顶着和腊肉一个颜色的屁股的孙策趴在自家枣树上的身影,黄盖想,孙坚说得对。露了馅的孙策骑在树上晃悠着两条小短腿,怀里揣着两颗桃,看着黄盖嘻嘻地笑。黄盖内心挣扎了几秒,决定转身当作没见到。

 

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黄盖随孙坚到舒城省亲,再见孙策的时候,已经是十五岁的半大小子。出发去长沙前,孙坚的家还在寿春,有一天突然收到孙策的一封信,他要把家搬到舒城,舒城有个姓周的小子家有闲置的大宅,愿意借给孙家住,已告家中长辈同意。

 

“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这姓周的肯定有问题!”黄盖非常警惕。

 

“舒城,姓周?”韩当的疑问引起了一片沉默,显然大家想到了什么,黄盖也觉得这个配置听起来有点耳熟。

 

祖茂搓了搓鼻子:“那个姓周的大司农是哪里人?”

 

程普回忆良久:“庐江。”

 

韩当默默念叨:“庐江……舒城……难道真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孙坚写字不太好看,但家书从不假手于人。他握着笔在篾片上艰难地涂画着:“你们不放心也没用。他不是来同我商量的,是来通知我的。”但孙坚还是放心不下,这一去他的老婆孩子可就都落入了别人的手。周氏一族尚不知是敌是友,就算孙策十好几岁的大小伙子能应付得来,他的夫人同家中几个稚子可不好脱身。孙坚声称要亲自出席这场乔迁之喜,带着程普、黄盖赶赴舒城。

 

黄盖在寿春、长沙见过不少阔气的豪族,但越是名城繁埠,豪族扎堆的地方,豪族的名头也就越不值钱。反而在舒城这种次一等的郡县,豪族周氏可谓一手遮天,连当地太守都要礼让三分。

 

孙策一早就在西门候着了,比黄盖上次见他时又长高不少,穿着一身招摇的红衣,小脸蛋漂亮得像三月的桃花,只有笑起来时露出的那一口白得晃眼的银牙,和当年是一模一样。程普高兴地跳下马,搂过那小子狠狠锤了几下,惊讶道:“哟,这肉硬的,长结实了。”

 

孙策笑嘻嘻地瞥了孙坚一眼:“这不是我爹打的好吗?”

 

孙坚扬起马鞭作势要打,吓得孙策赶紧躲到程普身后:“我看你小子是没挨够!”

 

孙策藏在程普背后探出脑袋叫道:“别、别,你把我打坏了,娘要心疼的!”

 

黄盖笑道:“老大不小了,跟个猴儿似的。”

 

孙坚一行从西门入,沿着贯通东西的主干道缓行,经过一片繁华里坊,四周渐静,慢慢呈现在眼前的,是连绵成片的楼阁广宇,显然经过规划的清一色黛瓦白墙,孙策满脸骄傲地介绍这全是周家的宅子。程普凉凉地说:“周家的宅子,你骄傲个什么劲儿?”

 

周家待孙家确实不薄,黄盖站在孙坚新家的门房处,抬头是遮得严严实实的屋顶,光这大门,得有寿春那屋的两倍宽。黄盖摸了摸门环上的兽首,递给程普一个复杂的眼神。已经进了门的孙策站在庭院里喊:“程叔、黄叔,进来呀,人等着呢。”

 

黄盖只道是吴夫人等着他们,却不想大堂里端端正正站着个半大少年。身高容貌看上去都和孙策一般大小,身材更消瘦些,脸色略有几分憔悴。但忽略那难看的肤色,端的是生得眉目如画,楚楚可怜——咦?楚楚可怜?

 

黄盖半辈子军旅生涯,见惯了壮硕健美的少年人,程普更瞧不得男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小孩也不行。于是黄盖看到程普面无表情地把那个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发出了一声只有站在他身边的黄盖可以听到的“嗤”。

 

“晚辈周瑜,见过破虏将军。”哦,这就是那个邀孙策搬家来舒城的少年了?看起来的确不是个坏人,饶是有什么坏心思,就凭这副身板,孙策一个能打十个。

 

人家自称是晚辈,也不能就把他当作晚辈,这可是庐江周家的公子。孙坚赶忙回礼:“周公子有礼。”

 

“爹,这宅子就是周瑜借给我们的。”孙策叫起人家的大名毫不客气,不过孙策向来跟谁都混得很熟,黄盖并不意外,“爹,正好你回来了,我想和周瑜结拜。”

 

“哦——”孙坚长吁一声,“啊?”

 

孙策拽着周瑜的手重复:“我要和周瑜结拜为兄弟,以后两家,就当一家往来了。您看好不好?”

 

孙坚看着周瑜一时说不出话。黄盖看着他张开了却半天没声的嘴,知道他想说的一定是孙策这小崽子何德何能居然能和庐江周氏的公子称兄道弟?但孙策先是自作主张地搬了家,紧接着给他找了个出身高贵的义子回来,这个刺激太大。周瑜见孙坚半晌不应,低下苍白的脸,孙坚从来不是让人下不来台的人,忽然一拍大腿,朗声大笑:“好啊,好啊!我孙坚何德何能啊——”黄盖看见周瑜苍白的唇角微微上扬。

 

孙策马上就搬出显然早就准备好了的香炉干果,又请出吴夫人与孙坚一起接受二人跪拜。吴夫人对周瑜很熟悉,受拜的同时不断向远道而来的三人讲述周瑜的好,讲周瑜如何聪明伶俐,如何彬彬有礼,如何关照孙策的弟弟们。看来这两个少年熟识已有一段时日,而这个周瑜深得孙家人的喜爱。

 

经过孙策的解释,黄盖方知周瑜原不是这样楚楚可怜弱不禁风的,他刚刚大病了一场,身体还未养回来。至于周瑜大病的起因,是他的兄弟们惨遭董卓杀害。难怪他们骑马一路行来都寂寂无声,那路两旁许多的宅院,都已经失去了主人。

 

周家不算枝叶繁茂,但这一代原也有十几个男丁,周瑜年纪最小,是以他的兄长们想去如今一片混乱的洛阳照护大司农的时候,没有带上这个弟弟,他也因此成了周家幸存的独苗。如今周家上下,把他同宝贝一样呵护起来,像阳春的雪、夏日的冰,恨不得修一圈铜墙铁壁把他藏在里头,对周瑜自然有求必应。

 

而周瑜提出想要远在寿春的好友孙策来做个伴时,周家毫不犹豫地把道南一座尚算新的大宅送给孙策,孙策担心着周瑜的病,恨不能时时刻刻陪护在他身侧,向远在长沙的父亲寄了一封家书,带着母亲、弟弟风急火燎地跑来舒城。

 

“好好的一大家子兄弟,说没就都没了。阿策哪里看得下去?就说同他结拜,且当他的兄长,也算有个慰藉。”吴夫人又说周瑜父亲去得早,叮咛嘱咐孙坚务必对周瑜多上心。孙坚从长沙带来了些特产,嘱咐下人去周家府上递名帖,定了明日拜访。

 

这一夜孙策没有回来,吴夫人说,去陪伴周瑜了。次日登门拜访,接待的是一名面色蜡黄的中年儒生,叫作周尚,看着脸色也不健康。黄盖想也难怪,家里出了这种事,谁还不得难受一阵子?孙坚同周尚叙话的时候,两个少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望着堂上众人一愣,赶紧松开还牵在一起的小手,向长辈们行礼问候。

 

“一大早不在房里,干什么去了?”周尚问话的声音温缓,不是个严厉的人。

 

“骑马。”“读书。”

 

两个少年同时给出截然不同的回答,尴尬地彼此看了一眼。黄盖看着容貌姣好的少年脸上难以掩饰的慌张,乐呵呵地吹了吹胡子。也许周尚不知道孙策这小子能干出些什么,黄盖可是太了解,这一早上的工夫,没准就挖了谁家的菱角,采了哪家的葡萄。

 

出得周家,孙坚把孙策喊到跟前责道:“人家高门士族的公子,站有站的样子,坐得有坐的样子,你别把人带坏了。”

 

“哪里会?”孙策喊道,“他现在闭着眼睛就说见着哥哥,睁开眼睛就净琢磨怎么杀董卓,我不是陪他出去散散心吗?”

 

孙坚知道自己这个儿子,看着像团裹着火的风似的没头没脑地乱窜,其实心里早就掂量得清清楚楚,决计不会胡作非为。

 

那日听吴夫人说了周家的种种遭遇,黄盖便有些心疼起那个羸弱的少年。黄盖年少失怙,一边砍柴为生,一边读书习武,他自己吃尽了孤儿的苦,总习惯性地对孤儿格外爱护。虽然程普笑话他,周瑜这样的孤儿,哪是他比得的?孙策听见了,便指着外头黑压压、冷清清的建筑说,可周瑜他除了钱什么都没有了。黄盖当然知道钱有多重要,但想起周瑜每次看着孙策一家的眼神,他想应该是周瑜羡慕孙策更多一些。

 

孙策常向周瑜吹嘘父亲和他的几个兄弟如何功夫了得,说得周瑜跃跃欲试。许是知道程普看自己不太对路,每日都粘着黄盖比试。程普曾在一旁见了说:“这软绵绵、轻飘飘的,一看就是平日净练些花把势,怕是再练几十年,等你黄公覆老得走不动路了才能胜得过你。”

 

周瑜是知道自己问题所在,几天比下来,出招越来越狠,下手越来越重,然终是被黄盖轻松化解。黄盖上去拍了拍他的肩:“你若想赢过我,好好跟着孙策学。我们兄弟这身功夫,他都学了十成十。”

 

周瑜叹了声气,程普说的不错,虽然自小跟着先生学习六艺,骑射剑术不在话下,但周瑜也晓得自己学的不过是些皮毛,是名流士族交际应酬的需要,比起战场上真刀实枪的拼命,实在差得远。黄盖说你这等人物,学这些战场上拼命的玩意也没有什么用处。周瑜沉默了半晌,抬头看着他说:“周家若都是将军这样的人物,董卓还敢对我们下手吗?”

 

黄盖语塞,他问:“你知道这乱世里,最有用的是什么吗?”

 

不是钱,不是名,不是家世声誉——“是兵。”有兵则号令一方,有兵则争逐四海,有兵则所向披靡。

 

黄盖大笑:“好,好一个‘兵’。”好一个周瑜。

 

孙坚恐离开长沙日久生变,只在舒城小住了半月,确认周家可以信赖之后,便整顿行装准备回长沙。吴夫人置办了酒肉送行,周瑜正在丧中,不能饮酒,便以水代酒敬了诸位长辈。黄盖绘声绘色地复述了周瑜的那番话,孙坚听得很是开心,酒过三巡,有些上头地站在席上:“我这里有一个大好消息,周瑜你不得不知道。”还不等周瑜问,他便热血沸腾地指天道,“我收到密信,四方豪杰将共襄义举,讨董卓、匡天子!”

 

程普咳嗽了一声:“文台啊,这是酒后胡言!”

 

孙坚大手一挥:“此处没有外人,何须装模作样?”

 

“好!”周瑜夺过同席孙策的酒杯,“瑜这一杯,一祝孙将军拨乱反正,济难苍生;二谢孙将军诛杀董贼,复我家仇!”

 

周瑜只破例饮了一杯,孙坚豪迈地灌了三大碗酒。黄盖见周瑜坐下时,案底下孙策悄悄握住他的手,凑到周瑜耳边嘀嘀咕咕。坐在主位上的孙坚瞧不着,和黄盖一样坐在他们对面的程普狠狠翻了个白眼。程普总说不像话,这两个小子黏黏糊糊得不像话。黄盖则说这个年纪的男孩都这样的,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整天黏黏糊糊的兄弟?程普干脆地说没有,他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跟着孙坚打仗了。

 

黄盖摇着头说那真可惜啊,你知道文台辛辛苦苦打仗为什么吗?孙策马上十五岁了,已经到了可以上战场的年纪,可孙坚却坚持让他留在后方,读书习武,广结英豪。这个乱世,这些孩子平静的生活不会持续很久,但每一个父亲都希望在直面残酷的现实前,让子女过上尽可能幸福的生活,周瑜就是这种幸福的一部分。

 

程普怎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呢?程普素来易于相处,孙坚的一帮子兄弟中,他最是喜欢那些士人,还被其他兄弟笑他酸腐,但他偏偏不喜欢周瑜,而这种不喜欢在兴平二年之后更甚。

 

孙坚把董卓一路赶到长安,然而粮草短缺,最终不得不撤军,听从袁术的命令去攻打荆州。荆州没有攻下,倒是把命丢在了那里,黄盖等人又只好带兵回去投奔袁术。黄盖想周瑜那小子说的也不全对,这个世道,光有兵不够,钱也是很重要的。

 

孙策很快就懂得了这个道理。袁术放他去江东的时候,只给了他承诺的一千孙坚旧部,无钱无粮。他们得到这个消息,二话不说拔营就跟随孙策渡江。这几年孙策结实了不少,不再是舒城那个瘦得像抽条的竹竿的少年,披着孙坚的铠甲英气逼人。

 

这几年受够了没钱的苦的黄盖问他,没有军饷可怎么办?孙策说:“谁说没军饷的?到了丹杨,管够。”

 

“咱们要抢了丹杨?”

 

韩当接着黄盖说:“丹杨兵多粮足,可不好打。”

 

程普敏锐地问:“丹杨现在是谁的地盘?”

 

孙策笑着搭上韩当的肩安抚:“不用一兵一卒。丹杨的兵和粮,全是我们的。”

 

“这小子诡计多得很。”程普说。但这一计着实超出了他们的预料,在历阳江边,整齐列阵的丹阳兵早就等候他们多时,为首的将领一身焕亮的银甲,太阳底下白得耀眼。

 

黄盖疑惑地道:“丹杨现在是周瑜的地盘吗?”

 

吴景告诉他刚打听到的消息:“是周尚。”

 

那天就在江边安营扎寨,此番行军没有什么辎重,孙策和众将士一样幕天席地。逢天气不好,就搭个简陋的帐篷避避风雨。但周瑜可不得了,扎营时那群丹阳兵直接架起了一个个宽敞舒适的营帐。黄盖打算去见见这位多年不见的年轻人,向周瑜道声谢。他们军中一向随意,一边喊着周瑜的名字,一边就打起帘子走进去了。

 

那身银色的盔甲晃得黄盖眼前一片白,回过神来看到两个近得几乎贴在一起的青年。黄盖愣了一愣,因为银甲上面的那张脸,不是周瑜,分明是孙策。周瑜仅穿着一身紫色的单衣,他看起来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黄盖见到的那个病弱模样,是个和孙策身材仿佛的挺拔青年,单薄的绢丝裹着健美颀长的身体,肩膀的轮廓一看就是紧实的肌肉,这些年他想必如曾经说的那样,努力地提升武艺。

 

两个刚刚成年的青年一齐望向黄盖,黄盖向下看,周瑜的手放在孙策腰间,手指上缠着系带——黄盖猜想周瑜在帮孙策穿戴盔甲。周瑜笑道:“黄将军,我命人给伯符打了一身新的盔甲。”

 

黄盖点了点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孙策:“和你的那身,一模一样?”

 

“不错。”

 

黄盖毫不吝啬地竖起拇指:“好看,神气得很啊!”

 

但程普对孙策的新盔甲很不满意:“这么亮?给人当靶子吗?”

 

孙策笑笑说:“没事,公瑾和我一起当靶子。”

 

韩当看着他笑嘻嘻的脸揶揄道:“你俩还想做对亡命鸳鸯?”

 

孙策毫不害臊地接话:“鸳鸯可以,亡命就算了。”

 

程普当即黑了脸,问:“你在庐江耗那么久,和这小子没少私会吧?”

 

“他在城里,我在城外,哪那么容易见?”黄盖心里咯噔一下,孙策巧妙地回避了程普的问题。

 

黄盖听得出破绽,程普自然也听得出,随即骂道:“你看看你这盔甲多合身!没见过,他怎么知道你这些年长多高、长多胖的?”

 

孙策见糊弄不过去,坦然地把手一摊:“行,见过。”

 

“你进城还是他出城?”孙策不作声,程普脸上的怒意更甚,“你小子命挺大呀,怎么没叫陆康逮着?”

 

“那可就真就成亡命鸳鸯了。”黄盖赶紧拿手肘捅了捅韩当。

 

孙策望了他们一眼,笑吟吟地说:“哪能让陆康逮到?那这些年跟叔叔们学的功夫,不都白学了吗?再说,也不都是我进城。”

 

生火做饭的空当,黄盖想起这事,还是决定去劝劝孙策,以后不可这么任性。他沿着溪水往上游走,到了枝叶蔽日的树林里,两个银甲的青年一坐一卧。周瑜背靠着大树坐在地上,弓起一条腿,而他放平的那条腿上,枕着孙策的脑袋。

 

“今日叔叔们问我在庐江的事,骂我们俩想当亡命鸳鸯呢。”

 

周瑜脱口而出:“程将军问的?”

 

“都在。你知道程叔叔为什么不喜欢你吗?”黄盖心里暗暗骂了这个火上浇油的孙策一通,他没有听到周瑜的声音,只有孙策接着说,“我知道,程叔叔担心我惑于美色,被你骗了。”

 

隔着一小片树木,黄盖也能听见周瑜明显的一声笑,和溪水一起潺潺送到自己耳边:“程将军担心的没错。你真好骗,我一央你来舒城,你就来了。”

 

“你那时日夜哭泣,病得形销骨立,我担心你,倒是我的过错?”周瑜猛地抬了一下腿,把孙策顶了起来。孙策只好爬起来:“幸好你没帮陆康骗我,不然我一定中计。”

 

周瑜动了动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许是骂孙策的话,讲完方道:“那时我若跟你走,就真是一对亡命鸳鸯了。”

 

孙策认真地看着周瑜的眼睛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走?”

 

“你也没让啊。”孙策笑着摸了摸周瑜的脸,周瑜躲开道,“别,你手上全是泥。”

 

孙策不依不饶地抓了一把湿漉漉的泥巴,掰过周瑜的脸胡乱抹了几下:“你脸上全是泥。”周瑜不挣扎了,定定地看着他,孙策就势凑上去蹭了蹭他的嘴唇,问,“那你现在跟我走吗?”周瑜扣住孙策那只沾满泥巴的手,附在孙策耳边细细说些什么,黄盖只看到白光一晃那两个人便纠缠着倒进草丛里。

 

真是黏黏糊糊的,这可千万不能让程普知道,黄盖想,不过,也许程普早就知道了?

 

行军至牛渚屯,众人又获得了一大批补给。孙策嘲讽刘繇安排的这些人没一个能打的,这么大一个牛渚营宛如白送的军备。但老谋深算的刘繇自然不只这一招,彼时薛礼、笮融分据长江南北,互为呼应,对想要进军曲阿直攻刘繇的孙策始终是个隐患。然而这两支军队筑城据守,想要拿下并非易事,大破薛礼军后,孙策便转头攻打笮融。一片兵荒马乱声中,黄盖听到撤军的号令。

 

程普断后,黄盖接应,当二军在牛渚营外十几里地相会时,黄盖问道:“怎么回事?我军分明占上风,连城墙都还没摸着,怎么就退兵了?”程普摇头不答,回到牛渚营二人急匆匆赶往孙策的营帐,此时此刻竟比议事时还热闹。

 

黄盖冲到榻前,孙策支着身子靠在榻上,腿上插着一支箭,随着他的大腿微微颤抖。黄盖倒吸一口凉气,从露出的箭身便知伤情不容乐观。郎中让众人稍稍退后,剪开鲜血浸透的裤子,递给孙策一块干净的白布:“将军含着,在下要拔箭了。”

 

孙策瞥了一眼白布,抓紧周瑜的手:“公瑾,我若逃不过这一劫……”

 

话还没说完黄盖暴怒着打断他:“胡说什么!你孙策如此不中用,竟能被这小小的箭伤要了你的命?”

 

周瑜握了握他的手算作安慰,把白布塞进他口里,转头对郎中道:“拔箭。”郎中双手握箭,周瑜撇过头不忍看,一片深红掠过众人眼前,黄盖感受到自己脸上、身上都沾上了温热的液体,抬头再去看时,孙策已经疼晕过去。

 

“伯符……”周瑜蹲在榻边,轻轻拍他的脸。

 

郎中手脚麻利地处理完伤口,给孙策把脉:“没事,只是晕过去了。”

 

周瑜点了点头,对众人道:“孙将军受伤之事若传到笮融耳里,一定会趁机来犯。大家都回去吧,守好各条道路,随时策应。”

 

经过一天激战,众人早就疲惫不堪,听见周瑜这么说,三三两两便向营外走去。黄盖还在原地犹豫,听到程普质问:“那你呢?”

 

周瑜回身淡淡看了一眼孙策,因为失血过多他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得令人心惊:“孙将军需要人照顾。”

 

程普皮笑肉不笑地说:“周将军比郎中更会照顾人?”

 

程普最后也没走,黄盖和他一起留下。两人就在孙策的营帐里铺张席子,看着孙策睡。黄盖躺着的时候,看到周瑜坐在地上,依着孙策的手,他的额头上垂下几缕凌乱的发丝,脸色看起来比孙策好不了多少。黄盖劝他:“公瑾,你也睡吧。”程普还精神奕奕地坐着,和黄盖一起看着周瑜无力地摇摇头。他也不像人前那样避忌,握着孙策的手轻轻摩挲,眼里盛满难以言说的忧愁。

 

半夜的时候黄盖被一阵哭声惊醒,和他几乎同时醒过来的程普已经扑到孙策榻前,推着周瑜问:“怎么了?他怎么了?”周瑜伏在孙策的胸口啜泣,即使他再用力也没能把周瑜从孙策身上推开,看着一动不动的孙策,程普一时不知所措。

 

黄盖赶紧冲上去抓起孙策的手腕,那只手却蓦然往回一抽,看到这一幕的程普和黄盖同时呆住了,那个不知死活的孙策睁开眼睛,向二人拱了拱手,扶住了周瑜的肩。周瑜从孙策胸前抬起头来,他两只眼睛发红却不见什么泪光,大概是实在憋不出眼泪来。孙策低声对程普说:“劳烦程叔叔去给我准备后事,黄叔叔留下听部署。”会意的两人默然对视了一眼,黄盖扯开嗓子就嚎:“伯符啊——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

 

这回程普二话没说就离开营帐,一路哭嚎着渐渐走远,孙策继续躺在榻上装死人,周瑜把几处部署都对黄盖讲了,让黄盖去通知众将。毕竟他对孙家这批旧部来说是个外人,年纪又轻,没有人会听他的。

 

黄盖正要领命而去,孙策突然从榻上跳起来,环顾了一周:“帮我穿戴。”

 

黄盖转身,孙策刚脱下上衣,去扯周瑜的衣襟。黄盖皱眉:“你受着伤,要做什么?”

 

“去给笮融一个惊喜。”

 

周瑜阻拦道:“你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去,消息岂不马上传到笮融耳里?”

 

孙策想了想,抓住周瑜的衣襟:“跟我换衣服。”

 

孙策和周瑜穿戴的盔甲一模一样,此时与周瑜换了身衣服,拿条白布往周瑜脸上一盖,披挂上身,跟在黄盖身后就走出去了。“黄叔叔,走慢点,流血了。”孙策呲声说。

 

“你就不该出来!”黄盖咬牙切齿,“周公瑾!”

 

笮融果然安插了间谍,听闻孙策的死讯,便兵分几路向牛渚屯而来。黄盖埋伏在一个道口,待笮融军队路过,霎时旌旗纷扬,杀声震天。孙策从阵中杀出,鱼肚天光下,黄盖听到阵后惊天动地的呼喊:“孙郎竟云何!”他回过头,另一个银甲将军立马山岗上,万千兵士如瀑布涌流下山坡。

 

他们是第一次并肩作战,但有着非同一般的默契。黄盖和程普、韩当也很有默契,这种默契是经年累月的磨合培养出来的,但他们二人在战场上仿佛天生就是为了对方而生,进则披荆斩棘,退则一呼一应。黄盖忍不住对老伙伴们夸赞说:“以后这两个年轻人一起征战,不得了啊。”

 

一番折腾下来,孙策伤情更重,庆功宴上草草喝了几杯酒就消失了。几人匆匆赶去孙策营帐,打了胜仗的他倒比之前的情况更糟。大腿上的血窟窿不住地喷血,染透了床单被褥,站在他身边的周瑜满身都是血。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好不容易止住,郎中重新上药包扎完伤口,黄盖看着周瑜身上的斑斑血迹说:“你回去换身衣服吧。”

 

周瑜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缓慢点了点头,他要转身之时,孙策蓦然拉住了他:“别走。”周瑜说好,便坐在了孙策枕边。孙策因为失血过多脸上没有丝毫润色,他抓着周瑜的手不停地往自己身上扯:“快帮我看看,衣服、衣服弄脏了没?这是我娘做给我的衣服……”

 

周瑜看了一眼他被剪断的裤腿:“没有,干净得很。”

 

“我赔你一架琴,你弹给我听,好不好?”

 

“这里没有琴。”周瑜握住他冰冷的双手,声音颤抖,“回舒城,我弹给你听。”

 

“周瑜……叔父要打,便让他打死我好了……”

 

“他不会的……”周瑜哽咽,抬起头望着黄盖他们道:“他开始说胡话了。”程普急得冲出去找郎中。

 

孙策抽出手摸了摸周瑜的头,把他按在胸前——他定然是没有这样的力气的,只是周瑜顺着他的意思,伏下身子。孙策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摸了摸他的脸:“你怎么哭了?谁让你伤心了?”

 

周瑜看着他惨白的脸,咽了咽眼泪:“你。”

 

孙策捧起周瑜的脸,似乎要亲上去。但终于只是动了动嘴唇,黄盖依稀听见从他的唇缝间蹦出的气声:“对不起。”

 

周瑜轻轻拨开落在他额头的发丝,泪水不住地落到孙策的脸上:“你别死啊孙策……我们还要攻打曲阿……”

 

程普带着郎中冲进来,急匆匆地给孙策把脉。几人在孙策帐里守了一夜,孙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含含混混说了小半夜的话,听得几人直皱眉。周瑜坐在孙策身边,起初还能回应,后来便睡着了。黄盖给他盖了一件外衣,两个的头挨在一起,手交叠着手指勾缠,好像唯恐被分开。

 

清晨孙策喝了一碗药就活蹦乱跳,比起苦熬了一晚的众将领精神不少。黄盖打着哈欠要回去睡觉,孙策拉着周瑜躺到自己榻上,黄盖站在帐外回头看时,他俯下身蹭了蹭周瑜的鼻梁:“不想死……舍不得你……”

 

攻下曲阿的庆功宴上,孙策与人拼酒,周瑜一个人远远坐在人群外看着他们。周瑜也喝,但从不与人拼酒,孙策说他酒品不好。黄盖走到周瑜身边递了一碗酒:“你喝醉了会怎么样?”

 

“不知,我也没喝醉过。”周瑜很注意控制自己饮酒。

 

“伯符这小子损你呢。”

 

周瑜挑了挑眉:“他酒品不好倒是真的。”

 

黄盖深有体会:“哈哈,是真的。”

 

孙策那天没有喝醉,他不知和将士们讲了些什么话,黄盖听到那边一片哄然,孙策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过来,突然拽住周瑜就往外跑。程普追到门口,早已看不见二人的身影,黄盖问怎么回事,程普说周瑜收到了叔父周尚催回丹杨的信。

 

黄盖望向他们消失的方向,那又将是一场很长很久的分别:“不知该羡慕他们,还是可怜他们。”

 

“有什么好羡慕的?”程普想了下,又问,“有什么好可怜的?”

 

“羡慕他们年轻。”年轻会让人做很多事,尤其是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几乎只有年轻人才会去做。

 

程普叹了口气:“也就是这俩野孩子没人管教,才能由着他们胡来。”

 

孙策说周瑜会弹琴,江淮一带还流传着一句俚语——“曲有误,周郎顾”。但黄盖第一次听周瑜弹琴,是在很多年后的吴郡。那年周瑜初渡江来,孙策趁着年节,把众将都喊回吴郡。在吴侯府外,程普指着毗邻的新宅子说:“孙策这小子,脚跟都没站稳,就开始大兴土木。”黄盖抬眼望去,那门户房檐,全然是照着舒城的风格建的,霎时便明白其中缘由。

 

“住了你的宅子那么多年,还你一座全新的,如何?”孙策亲自带着大家参观他给周瑜准备的新宅,布局陈设,俨然一个小型的舒城周宅,加之又是新建,奢华气派,比吴侯府有过之。

 

周瑜端着酒杯笑道:“你欠我的,是这座宅子能还清的?”

 

孙策故作苦恼地挠了挠耳朵:“那怎么办?要不,拿我抵债?”

 

程普狠狠咳嗽了几声,动静惊得两个年轻人惶恐地看了过来,寻又转过头去,相视一笑。酒过三巡,周瑜忽然离座而起,黄盖看到他坐到琴师的席上,双手覆上琴面。他这番行动引得大家纷纷探头去看,黄盖看见他握惯了刀枪的手灵巧地在琴上翻飞,那手指白皙纤长显见精心保养。今日座上几位都是武夫,弹得好不好自是听不懂,不过看了几眼便各自划拳喝酒去了。黄盖的视线偶然扫过时,孙策正抱着酒晃晃悠悠坐到他身边,揽着周瑜的腰靠在他肩头。

 

周瑜的乐声不明显地停顿一下,颔首浅笑。他偏了偏头,也许是偷偷在孙策的头发落下了一个吻。黄盖恍惚见到了那两个十五岁的少年,在舒城安定的时光里耳鬓厮磨,青葱的岁月和宁静的生活一起从他们的指缝间悄悄溜走,转眼烽火狼烟,转眼生离死别。

 

周瑜说他喜欢这个时代,乱世英雄当出,正攀龙附凤驰骛之秋,即使这样的时代会让他失去很多人,亲人,或者孙策。

 

程普不喜欢这样的周瑜,他说周瑜是不安分的。黄盖回答:“孙策也不安分。”程普沉思了一会儿:“那不一样。”

 

周瑜初到吴郡的那段时间引起很多非议,孙策给他的太多了。黄盖没有异议,程普其实也没有异议,他们知道周瑜在孙策那里,与旁人是不同的。黄盖说自己从前在零陵做官,见过很多达官贵人家的公子过从甚密,不过随着年岁渐长,那种独属于少年人的暧昧的友谊,也会慢慢消却。这两个年轻人算来都二十四岁了,也许因为聚少离多吧,十年如一日地亲密无间。韩当笑笑说,也可能是臭味相投。

 

他们很像,连程普都不得不承认他们很像,而这种人是非常危险的。在孙策死后,程普对周瑜的防备更甚。

 

周瑜回到吴郡那天正是孙策出殡的日子,两方人马遭遇在吴郡的街道中央。送殡的队伍骚动了,黄盖看到迎面而来的甲兵精骑。周瑜在送殡的队伍前方跳下马,穿过重重白幡和惊惶的人影,奔向孙策的梓宫。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挡在了梓宫前进的路上,似乎没有察觉,隔绝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他没有来得及见上他最后一面,黄盖想。后来是张昭上前劝走了周瑜,他没有跟上送殡的队伍,就那么怔怔地站在路边,黄盖隔着人群回头望过一眼,已经离得太遥远,他没能看见周瑜是否依旧在那里。

 

“为何不等我回来再发丧?”黄盖觐见孙权之时,听到周瑜询问的声音。

 

和黄盖一同来到的程普顿时冷下脸:“这是你对主君说话的态度吗?”

 

周瑜回头看见了他们,默然。孙权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天气渐热,尸身败坏,等不及公瑾回来。”

 

周瑜突然向着孙权跪下:“臣无他意,不过……遗憾未能见上讨逆将军最后一面。”他从未像这样跪在孙策的面前,一切终是会变,无论是时代还是人。

 

吴郡经过短暂的混乱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黄盖离开前决定去与周瑜道个别。走在周家的庭院里他听见断断续续的琴声,隔着院墙和户牖,喑哑得像女人的呜咽。周瑜看到他时便离开了面前的琴,黄盖问:“中护军为何不弹琴?”

 

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这么问,周瑜愣了愣才道:“琴……弦松了。”

 

“松了紧上便好。”

 

周瑜又愣了愣,摇头。黄盖恍惚看见他头上夹了几丝白发,他才二十六岁。黄盖问:“以前——中护军常常弹琴给讨逆将军听吗?”

 

周瑜几不可闻地笑了下,摇头:“他听不得,他没耐性。”

 

“但他总要你弹。”

 

周瑜点了点头:“他总要我弹。”

 

“你记得攻打笮融的时候,讨逆将军受了很重的伤……”黄盖忽然住了口,那时孙策说舍不得死,他舍不得周瑜——他终究还是舍下了。

 

“是啊,我以为他要死了。”

 

“那时候他若死了,你怎么办?”

 

周瑜只是说:“我习惯了。”他见惯了死亡,父亲、母亲、兄长,然后是孙策。确实在孙策的死亡到来之前,他大概就已经习惯这种失去重要之人的感觉。周瑜也想不明白,他才渡过了短短的二十六年,在这段短暂的旅程里,走着走着,重要的人就全都丢了。“行军之人,不就是这样吗?不知道哪天会死,只是没有想到,他没死在战场上,反而死在刺客箭下。”

 

黄盖感慨:“这样的死法,真不够英雄。”

 

周瑜笑了笑:“他已经是很多人的英雄了。”黄盖看着他的神情,这“很多人”里,一定也有他自己。周瑜说他第一次是在堂兄的建议下去拜访孙策,送了一架名贵的琴。送了之后才知孙策不弹琴,后来这架琴还在孙家几个孩子玩闹时碰坏了。孙策说一定要寻一架更好的琴赔给他,周瑜开口便要蔡邕的琴,而孙策一直没有寻到,也一直没能赔他。

 

黄盖不禁笑了:“他欠你的,真的很多啊。”岂止是一架琴?岂止是舒城的宅子?岂止是丹杨的兵和粮?

 

“统共一条命罢了,他若是肯活着,什么都不要他还。”现在,都要不回来了,“讨逆不信鬼不信神,他这样的人死了,神鬼大约也是不收的。从此后天地茫茫,真的无处寻他了吧。”

 

黄盖也不信,他们杀人杀得麻木,从来不去想什么生生死死:“中护军信?”周瑜未答,也许信,也许不信,但周瑜知道他从前受孙策影响是不大信的,如今反倒愿意相信起来。黄盖说:“你信它有,它就有吧。”那便是还能见到的,黄盖想,他的愿望也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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